界面新闻记者 | 程璐
昔日明星创业公司淘集集破产事件40个月后，又有了新进展。
界面新闻从淘集集创始人张正平处独家获悉，近日淘集集破产管理人起诉张正平个人，要求他作为公司法定代表人及控股股东，承担淘集集公司12亿债务的连带清偿责任。
在中国过往的企业破产案件中，由破产管理人提出让股东承担连带清偿责任，较为少见。
“我非常意外，如果按照这个结果判下来，可能会出现首个因创业欠债12亿的个人。”张正平对界面新闻表示。
时间倒回到2019年，命悬一线的淘集集没能度过那场“生存”难关。成立于2018年的淘集集，用一年时间拿下了1.3亿用户的下沉电商市场，成为当时的明星创业公司，到了2019年6月，淘集集启动B轮融资过程中，与投资方达成意向协议，但资金却迟迟未到账，淘集集只能以一切外界能想到的方式持续“烧钱”，换取高额增长以拿到投资。
2019年秋天，供应商集中挤兑上门讨要货款，恐慌情绪在商家群中蔓延，随后平台资金链转负，张正平也很快寻找新的资方讨论重组事宜。2019年12月，淘集集宣布并购重组失败，公司进入破产清算阶段。
2020年3月，天眼查显示，淘集集的运营主体上海欢兽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欢兽公司”）新增破产重整信息，显示该公司主动申请破产，经办法院为上海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这是淘集集并购重组失败事件的最终结果。
据张正平透露，破产流程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已进入尾声阶段，但突如其来的12亿元债务的连带清偿责任，成为他当下最大的难题。
从张正平向界面新闻提供的应诉书中，可以看到，破产清算过程中，淘集集职工债权及社保债权清偿已完毕，剩余普通债权约12.5亿元未能清偿。
破产管理人对此提起诉讼称：“原告认为，被告作为欢兽公司的控股股东，利用公司法人独立地位和股东有限责任，在公司经营中被告实际投入与公司经营风险明显不相匹配，严重侵害债权人利益。根据《公司法》第二十条之规定，应当对欢兽公司未能清偿的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据核实，欢兽公司工商登记的公司类型为有限责任公司，按照过往经验，正常的有限责任公司中，完成了实缴义务的股东，如果没有明显侵害债权人利益的情况，该股东承担责任的范围仅以其出资额为限，不需要额外承担连带债务。
但为何在此案中被诉，张正平解释到，虽然淘集集的注册资本只有人民币100万元，但公司采用了国内科技企业常见的VIE架构，在此架构下公司实际已完成融资，合计融资额约为2.67亿元人民币，但在此诉讼中破产管理人对于上述融资款的投入一律不予认可，认为在公司经营过程中“实际投入与公司经营风险明显不相匹配”。
上海融孚律师事务所周金菁律师对界面新闻表示，这个案件焦点在于VIE架构（Variable Interest Entity，可变利益实体）下境外主体向公司的投资款项是否能被认定为股东出资的争论。按照国内现行有效的法律规定，通过向有限责任公司增资成为公司股东的，尚需要依照法律规定经相关工商主管部门变更登记后，方能享有公司股东的完整权益。但在VIE架构下，有关投资方是通过“协议约定”实现股权控制关系，并不具备《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意义上的股东身份。
界面新闻查询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得知，欢兽公司的注册资本为100万人民币，法定代表人为张正平，公司最大股东也为张正平，持股比例为99%，另一位股东王蓓珺持股比例为1%。
可以说，张正平持有的这99%，是中国法律认可下的股权关系。
而淘集集实际的股权关系，则是参照了中国科技创业公司主流的VIE架构，也称为“协议控制”，即不通过股权控制实际运营公司，而是通过协议的方式实现对实际运营公司的控制及财务的合并。
从2000年新浪赴美上市开始，VIE架构为中国创业公司获得境外融资、为外国投资者进入中国受限制领域提供了更便捷的解决方案。过去二十多年里，VIE成为中国创业企业尤其是科技互联网企业赴美上市的最常见工具之一。
以淘集集案为例，据张正平提供的股权架构图，张正平以100%的股权成立了Taojiji Holdings Limited，之后以后者的名义与其他公司在开曼共同组建了Taojiji Inc，Taojiji Holdings Limited占股权的26.95%。Taojiji Inc之后又在香港成立了股权100%的Taojiji HK Limited。接着，Taojiji HK Limited又在上海成立了股权100%的上海橙集电子商务有限公司。
这里的上海橙集电子商务有限公司VIE控制欢兽实业。根据张正平与Taojiji Inc及Taojiji HK Limited于2019年1月7日签订的融资协议，由境外公司Taojiji HK Limited投入美元4,200万元至上海橙集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上海橙集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再以技术服务费的名义将美元4200万元兑换成人民币2.67亿元支付给欢兽实业，后者收款后列作主营业务收入。
周金菁律师表示，根据《公司法》对于股东出资义务的规定，公司股东在公司生产经营过程中为公司支付技术服务费或其他款项的，不符合《公司法》规定的股东出资的形式；并且，VIE架构下淘集集的A轮投资方未依照法定程序登记为公司股东，其“股东“性质及”投资款“性质的认定均存在争议。本案中，上海橙集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既不是登记的”股东“，又以”技术服务费“投入欢兽实业，破产管理人基于以上理由认为A轮投资款非股东投入及出资行为，主张“实际投入与公司经营风险明显不相匹配”具有一定合理性。
此前，新闻曾披露淘集集于2018年10月进行A轮融资，融资金额4200万美元，这也是张正平所说淘集集唯一一轮正式融资，后续接触的资本都不愿意承担相关债务，融资最终也没有落定。
由张正平提供的淘集集股权架构图中，Taojiji Holdings Limited持股26.95%； Evolution Media China L.P（TPG旗下风投基金）持股6.13%；Gemini Investments, L.P（盛洋投资）持股8.7%；Internet Fund V Pte. Ltd.（老虎环球管理公司的附属公司）持股4.35%。
周金菁律师表示，VIE架构投资人和登记的股东都存在隐藏的风险：投资人买到的非上市公司股权，只是一家契约公司；另外境内企业一旦破产，进入到诉讼阶段，尤其有大规模未清偿债务的时候，对登记的股东也是很不利的。
对此，张正平向界面新闻回应称，淘集集的A轮相关融资协议都有，证据材料扎实，股东情况也得到过经审计的审计报告。他自己也在准备答辩书的过程当中。
自淘集集破产事件以来，张正平还继续做着电商领域的创业，同时做了几份兼职，“养家糊口”。
中国科技公司黄金创业二十年，诞生了无数的财富故事。据美中经济与安全审查委员会(USCC)统计，截止2022年5月5日，在美上市的248家中概股公司总市值约为2.1万亿美元，其中约70%的中概股都采取了VIE架构模式，对应的市值约为1.47万亿美元。
但当前中国相关的法律条文中，对VIE架构下中国企业破产时股东范围和出资规模的认定该如何判定，缺乏相关的明确规定，这对司法实践也提出了新的挑战。
随着“降本增效”之风从大洋彼岸的硅谷传到国内，互联网创业黄金时代行将结束，张正平的经历对所有想要去境外上市、搭建VIE架构的创业者来说，都是一个警醒。
对张正平个人而言，最难的点在于：“无论最后法院判决我是承担部分责任和全部责任，是没有区别的，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无论是对我还是任何一个创业者来说，都是没办法承受的。”